今天,我謹向進入京都大學研究所攻讀碩士班的2,276名同學、專業碩士班的343名同學以及博士班的855名同學表示祝賀!並向一直以來支持你們的家人及相關人士致上祝賀之意。
按道理,今天我應該與大家面對面表示祝賀,但由於新冠病毒疫情的蔓延,不得不像這樣透過影片與諸位見面。雖然真的非常遺憾,但因為群聚會助長病毒傳播,目前也請大家盡量不要到學校來。能否阻斷疫情,就看今後我們每個人的自我克制與所有人的緊密配合。希望諸位都能體諒與配合。
今日,諸位為了進一步鑽研學問,往各自的學術領域踏出了新的一步。京都大學設有多樣學術領域的研究所,合計授予23種學位。18個研究科、13所附設研究機構、14家教育研究設施將支持諸位的學習。碩士班會要求諸位透過上課、實習以及田野調查,在大學所培養的基礎知識、專業知識之上,學會更高階的知識及技術,磨練作為研究人員的能力。而專業碩士班除了上課外,包括實務實習、案例研究、實地調查等在內,與各個領域有實務經驗的專家學習的機會變多。博士班則以撰寫論文為主,為此,收集並分析數據,與已發表的研究進行比較討論變得不可或缺。此外,為解答當代社會的課題,目標學會實踐性知識及技術的5個領導研究所學程、2個卓越研究所計畫也都上路了。
將在研究所鑽研高階學問的諸位,今後必須走向瞬息萬變的未來。如今,已在全球形成威脅的新冠病毒疫情爆發後,瞬間擴散到了世界各地。傳染力之強自然是其中一個原因,而以如此快速的動能蔓延到全世界,還因為全球人口流動增加,感染者在潛伏期間大範圍移動所致。各國採取感染地區的封鎖及出境限制作為對策,其結果,比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更嚴重的經濟危機已經到來。與此類似的傳染病大流行有2002年發生在中國廣東省的SARS,但是感染範圍僅限於以中國為中心的相對狹小範圍內,確診人數也都控制在1萬人以下。即便如此,還是花了將近8個月的時間才止息。面對新冠病毒疫情,必須在未來採取比SARS更完善的對策來因應。
新冠病毒的大流行是對當代科技與社會理想樣貌敲響的警鐘。目前,世界各國所使用的多數尖端機器都是在全球分工的基礎上製造的。軟體設計公司與硬體製造公司分別在不同國家,而硬體零件製造公司也遍布在各國。因此,為提供一項產品,跨國供應鏈不可或缺。這次的威脅就是,這個網絡因為本次的封鎖與出境限制而斷開,全球經濟變得無法運轉。這應該也可說是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經濟的脆弱性。
世界如今已開始將方向從勞力密集型社會、資本密集型社會轉向知識密集型社會,不再像從前整合資源與能源,而是透過共享整合知識,解決各種社會課題,創造出新價值。經濟與人的活動也變得更為活躍,分散與循環將成為推動社會及產業的力量。知識經過整合,大量資訊經過分析,市場動向經過預測後,根據期望值設計新的科技。然而,這類創新技術只能在有創造資訊與相關技術之設備的先進地區才能產生,如此一來,無法整合資訊與技術的地區,最終只能提供廉價勞力,專做資源供應與製造的行業。這種全球分工體制不但會導致類似此事的狀態,更會助長國家間差距的拉大。
而且,資本只會從短期獲利的觀點來對待自然,科技水準愈高,就需要愈多的能源,浪費地球資源,最終,地球環境惡化陷入無法恢復的境地,並且會波及未來世代及發展中國家的人們。最近,以瑞典的格蕾塔·桑柏格(Greta Thunberg)為首的年輕一代就各國對這幾年氣候變遷反應的遲滯提出譴責,以及有愈來愈多難民穿越國境,蜂擁而至已開發國家的事態,我認為都顯示了當代的社會經濟機制與科技未得到良好應用。
去年不幸遭槍擊身亡的日本醫生中村哲先生,在長年衝突不斷的阿富汗,為拯救受貧困與疾病折磨的人們,一直做著不懈的努力。一開始,作為痲瘋病醫生出國的中村先生發現損害人們健康的真正原因是乾旱造成的糧食短缺後,開始推動自己掘井。然後,為了讓乾涸的大地重新恢復綠意,他策畫大規模灌溉事業,引進日本傳統的治水技術,與當地人一起開鑿了運河。在這些努力下,農業逐漸復甦,人們擺脫了慢性飢餓,重新嶄露笑顏。這才是和平的源泉,我認為中村先生一定對此深信不疑。中村先生的這段話就刊載在他所屬的白沙瓦(Peshawar)會於去年7月發行的會報中,我想要介紹一下這篇文章的部份內容。
“ 構成我們普遍思維基礎的近代人類中心主義,屢屢獲得對技術文明的絕對信任的背書,但是,稍有不慎,往往只是技術走在前頭,且不能說其中不存在與「溫故知新」背道而馳,完全否定舊知創造新知的這類錯誤觀念。雖說都是自然科學,也會因為以自然的哪個相為對象而大相逕庭。例如,如果要探討原子世界,是可以統一地用數學之類的定律簡單地下個結論,但是在隨著時間、地點而變化萬千的河川科學裡則行不通。
科技的危險性會發生在忘記其極限的地方,在人類欲望、願望與科學信仰相互助長的同時,也會與恩惠大小成正比地產生出危險。例如我們建造了牢固的攔河堰,並確立了有效的護岸方法後,村落的生活面積與糧食生產就會因為穩定的灌溉而增加。分配問題先放一邊,人口與整體財富都會增加,而帶來富足的技術毫不費力地被人們接受。但是,一旦得到的東西將無法再放手,於是必須投入更多的能源來維持。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若從與自然的關係來看,這裡有著人類無法避免的矛盾。技術基本上是以人類的便利為首要,未必適合自然的運作。
只要是與河流相關的人,都很清楚這點。如果大範圍地看自然史,可以知道,板塊移動,海底隆起,山脈因為地震與洪水而被夷平,形成了我們的居住場所。日本列島平原的形成,不過就是這 1 萬年左右的事情,河流就是那把切削地表的雕刻刀,因為如果沒有洪水,也就不會有我們居住的地方。治水等同於要控制天體的運行。在悠遠流長的自然史中,我們只生活在某個瞬間,但因為人類難以看見大規模的運轉,於是容易變得短視,以為或許只有人類才能在自然的形成 ― 發展 ― 消亡的循環中無限發展。 ”
然後,中村哲先生在文章的最後如此描述科技的未來。
“ 不會自省的技術是危險的,取神代之人類萬能等思維的放任、對自然的暴力剝削、大量消費與大量生產 ― 這些正在造成自然環境的破壞與核戰的恐怖,甚至威脅著人類的生存,已是不容否定的現實。
過去我們這一代,在學校是這麼被教導的。
「東方文化是與自然融合,西方文化是要征服自然 」
但是關於河流,現在已經逆轉了。因為從過去文明的反省中,盡最大努力要與自然共存的是歐洲,而日本雖然終於重新檢視傳統工法,但那不過是趕時髦地開始模仿西歐動向罷了。如今,當我在氣候變遷導致的河流災害現場面對氾濫的河流,在為防止暖化( = 沙漠化)導致乾旱四處奔走後,不管願不願意,都不得不去思考「技術的道德性與精神性」。回歸傳統並非過去情形的重現,而是從其精神的憑藉之處來看現在,與自然和諧相處,努力創造最佳結果。我不禁認為,可以留給我們的最大餽贈就是這種精神。 ”
這段話不幸成為了中村哲先生的遺言,我很想認真地理解這段話。本應凝聚科技精髓來發展國家的日本,如今卻因許許多多的自然災害而苦不堪言。繼東日本大地震之後接二連三地發生了熊本地震、北海道胆振東部地震,預測在不久的將來還會發生更大的南海海槽地震。颱風造成的災害也很嚴重,給各地帶來因狂風暴雨造成的災害。在去年的颱風中,千葉縣就有許多房屋受損,大範圍的停電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毫無疑問的,這些自然災害的增加是地球暖化引起的氣候變遷造成的,但是使其變成大規模災害的另一個原因卻是,擴大人們的居住範圍,並建造了容易發生災害的住宅區。
在我還是京都大學學生的1970年代,那是一個人口集中在都市、填平海岸新建工廠、切削山脈擴大住宅用地的時代。連結都市的幹線道路興建完善,水庫與隧道在各地完成,新的航道與公路像網子般遍布全國。然而,當時建造的基礎設施如今已經老舊,成為了很可能在各地引發災害的擔心要素。但是,如今財政困難的日本沒有餘力同時維修或重建那些基礎設施,而正在推行延長維護期間的長壽化計畫。京都大學也不例外。我在這2年擔任國土交通省基礎設施維護大獎的評審委員長。這個獎項旨在表揚日本國內與社會資本維護有關的業者、團體、研究人員等的卓越貢獻及技術開發,將其作為模範廣為宣傳。獲獎者多是從事基礎設施的保養檢修相關技術開發,以及為防止災害與汙染從事預防性措施的人。顯而易見,日本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是如何爲整治基礎設施而絞盡腦汁的。我認為這是一個必須在重新檢視這50年來大規模基礎設施的好處的同時,正視其負面影響的時代,考察當氣候變遷造成地球運轉變化時,該計畫是否還能發揮作用、會不會反而使災害進一步擴大。身處學術界的我們必須敏感地因應這些對未來的預測,認真思考其解決對策。
不過,科學技術不是只會浪費資源、破壞自然。去年獲頒諾貝爾化學獎的吉野彰博士在本校工學研究科取得碩士學位後,任職旭化成從事研究工作,並開發了鋰離子電池。具備輕巧、高能源效率,可重複多次充放電循環等優點的鋰離子電池,被應用於行動電話、筆記型電腦、數位相機到電動機車(或電動摩托車)、油電混合車,在全世界普及。此外,與太陽能、風力等可再生能源結合,作為環保永續潔淨能源的技術,備受期待。而京都大學高等研究院的北川進特聘教授所開發的多孔性材料,已被廣泛用於煉油時的分離材料以及淨水材料等中,未來可望用來去除環境中的汙染物質,改善地球環境,或者從大氣中分離出特定分子,轉變為資源。此外,不排放二氧化碳的新一代燃料電池車以氫為燃料,過去一般是從化石燃料中取出氫,如今,各家企業與大學的研究者們都競相開發以低成本從大量存在的水中提取氫的技術。像這樣,科學技術不再只是開發新能源要擴大人類的便利性,也開始轉向與地球環境共存的方向。
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我一直擔任著內閣府綜合科學技術創新會議(CSTI)的非常任議員,參與有關日本科學技術政策的各種討論。最近成為重大焦點的是,要制定2021年起為期5年的第6次科學技術基本計畫與加強研究能力。在1995年所制定的科學技術基本法中,有一條這樣的條文,「純人文科學領域除外」,但是在這次的修訂案中決定將其刪除,理由是,在政府作為未來社會目標的Society 5.0中不能只考慮科學技術,還必須考量人類與社會的理想樣貌。特別是,在迎來所謂VUCA (Volatility、Uncertainty、Complexity、Ambiguity)這個難以預測的時代之後,建立符合今後時代的社會道德被認為尤其重要。因此,在第6次科學技術基本計畫中,從各種角度設想了2030年、2050年的日本的前景後,指出了科學立國這一日本的理想定位。我所擔任會長的日本學術會議也在最近發表了聲明,指出「為了使學術能夠對社會尋求解決的各種課題做出貢獻,必須以將人類與社會理想樣貌相對化並偶爾進行批判考察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的特性為基礎,同時自然科學要和人文與社會科學緊密合作,形成全面的知識基礎」。此外,我們還在過去1年中召開多次「日本的展望2020」委員會,描繪了日本未來的設計圖,就今後學術應扮演的角色進行了討論,並將於不久之後以「來自未來的提問―展望日本學術會議100年」為題發布,請諸位也一定要看一下。
不論是CSTI還是日本學術會議,以及如今全日本最關心的就是日本研究能力的停滯。雖然進入21世紀後,諾貝爾獎獲獎人數僅次美國排名第二,且京都大學對此有很大的貢獻,但是在論文數量等表示當前研究能力的指標方面卻大幅退步。我認為主要原因是,自2004年國立大學法人化以來,國立大學營運費交付金每年被刪,導致研究人員人數的減少,以及以大學改革為目的的補助款增加,教師們忙於應付相關,導致研究時間減少。
那麼,應該如何恢復並加強的日本研究能力呢?日本學術會議也廣泛詢問了2000多位會員、合作會員,並總結意見提交給CSTI進行了討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支援年輕研究人員、加強產學合作、加速國際人才循環等對策是有效方法。尤其是在已開發國家中,只有日本的博士班升學率下滑,這已被視為問題,文部科學省提出「強化研究能力與支援年輕研究人員的綜合方案」。博士班應該像歐美那樣,視為專業研究人員的第一份工作的場所而非教育課程。為此,以增加目前學生比例僅1成的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DC1與DC2的比率為目標,或新設名為創發研究的年輕研究人員公募型研究費,將研究補助期間從過去的3~5年改為7~10年。此外,產業界將積極進行在研究所的實習,增加博士學位取得者的錄用。這些方案都已納入其中。也有意見指出應透過產官學合作增加跨領域跨學科的研究,特別是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合作正備受期待。
希望即將進入研究所攻讀學位的諸位務必關注這類最新動向,選擇自己能夠大展長才的道路。可以預見,社會及產業界期待研究人員的課題將愈來愈多樣,但是京都大學並不只是獎勵能夠快速貢獻社會的研究。自創辦以來,我們一路以對話為本的自由學風為傳統,培養獨創精神,並接軌到經由多元化學習與新創意的研究創新,進而解決未來的課題。高度專業研究的入口,不是只存在於在窄道上一路猛進後的前方。透過與眾多同學和不同領域的研究人員間之對話,磨練自我的創意,才能通往真理之路。今天入學的諸位,或許有天會離開自己的專業,關注並活躍於其他學術領域或社會課題。我認為,那也是毫不遜色於在自身的學術領域成功的輝煌成就,更是創造新可能性的契機。請大家不要害怕失敗,順應自己的興趣專注於學術中。京都大學可以提供於此相應的環境。
諸位的學習環境不只在京都大學校園,同學們需要在邁入社會前經歷產業界的現況,增加認識適合自己能力及研究內容的世界的機會。本校的產學合作創新人才培養聯盟事業,邀請多所企業參加,提供中長期的實習及媒合。此外,為了培養在國際舞台活躍的能力,還增加了與國外頂尖大學共同承認的雙學位以及聯合學位。現在,京都大學在海德堡、曼谷、華盛頓DC、聖地牙哥、阿迪斯阿貝巴設有海外據點,要加強與全球大學的合作。京都大學的許多部會已經在全世界擁有研究人員交流網路及據點,數目高達59。今後,我們希望善用這些據點,提升共同研究以及學生交流,增加活躍國際的機會與能力。
目前為杜絕新冠病毒疫情,暫時採取不同以往的方式進行學習,像是不進入校園而進行線上教學等。雖然課外活動也大幅受限,諸位將度過一段不自由的日子,但是我認為,只要渡過這場疫情,開心的校園生活就會展現在面前。人類至今一次又一次遭受傳染病災禍襲擊,也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了危機。如今我們正面臨的危機也一定能夠在全人類的合作下渡過。而且我認為,這種人與人的合作將有助於新世界的創造,而那正是諸位將要大展身手的舞台。在那之前,請大家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並且努力自學自習。
再次恭喜大家。
2020年4月7日
京都大學校長
山極壽一
(“ ”引用自中村哲《水的各種故事(4)「治水」與「防洪」東方的水》(《白沙瓦會報》No.140,2019年),並翻譯成中文)